无题
本文仿自鲁迅《祝福》第一部分,内容纯属虚构,请勿代入现实
清华的联赛毕竟最像联赛,区分度上不必说,就在题制中也显出靠近IBO的气象来。灰白色校服的人丛中间时时传出骚动,接着几声怒骂,是刚考完的学生;评议稿出后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吐嘈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坠机的豫感。我是正在这氛围中回到我带的班级X班的。虽说班级,但因没有教室,所以只得将教务主任的会议室改造了暂用。他是我的同事,比我职称高,应该称之曰“W主任”,是一个讲ABC的外文教师。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,但也还未留胡子,一回来是寒暄,寒暄之后说我“懒了”,说我“懒了”之后即大骂X班之纪律。但我知道,这并非在骂我,因为他所骂的还是LJH(前任X班班主任)。但是,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,于是不多久,我便一个人剩在X班里。
第二天我来得很迟,午饭之后,去高三找了几个同事和朋友;第三天也照样。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,班中却一律忙,都在准备着“高考”。这是本校学年末的大典, 寒窗苦读,迎接高考,以求来年的好招生的。限时,联考,质检,用心细细地讲,师生的笔都在试卷间上下翻飞。有的笔茧都被磨破。复习之后,7788的摆好桌椅放下卷子,可就称为 “高考”了。五更天陈列起来,并且检查封条,恭请考生们来作答;闲的却只限于领导,考完自然仍是月考。年年如此,校校如此,——只要没有违例被取消考点资格的——今年自然也如此。 天色愈阴暗了,下午竟下起雨来,雨点大的有玉蝴蝶那么大,满地乱砸,夹着烟霜和忙碌的气色,将学校乱成一团糟。我回到X班的教室里时,内里已经空空,走廊上也空无一人,极分明的显出门口挂着的金色的大牌匾,上级颁发的;一边的奖状已经脱落,松松地卷了放在讲台上,这匾额却还在,道是“拔尖人才创新班”。我又无聊赖的到角落的书架去一翻,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《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读》,一部《细说红楼梦》和一部 《生理学》。无论如何,我下学年决计不教竞赛班了。
况且,一想到昨天遇见诺诺的事,也就使我不能安心。那是下午,我到实验楼访过一位教练,走出来,就在连廊遇见她;而且见她恍恍惚惚的视线,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。我回来之后所见的人们中,变化之大,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:两周前的黑亮的短发,即今却见了白,全不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;脸上疲惫不堪,苍白如纸,而且消尽了先前活泼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,只有那口袋里的钥匙随脚步一响一响,还可以给她几分生气。她手里抱着一摞高高的书,上边有一叠卷子,空白的,身上穿着一件惨白的外套;步子摇摇晃晃,把那钥匙荡得直响:她分明已经实在受不住这重量了。
我就站住,豫备她过来我好锁门。
“老师回来了?”她先这样问。
“是的。”
“这正好。老师是好心人,又是最关照我的。我正要问老师一件事——”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。
我万料不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,诧异的站着。
“就是——”她走近两步,放低了声音,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,“一个人进省队之后,究竟有没有用处的?”
我很悚然,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,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,比在联赛时遇到不及豫防的课内题,身旁的人又偏在睡觉的时候,惶急得多了。对于省队的用处,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;但在此刻,怎样回答她好呢?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,想,这些竞赛生照例相信进省队是好的,然而她,却疑惑了,——或者不如说希望;希望其有,又希望其无……。人何必增添疲惫的人的苦恼,为她起见,不如说有罢。
“应该有罢,我想。”我于是吞吞吐吐地说。
“那么,课内就可以轻松了?”
“阿!课内!”我很吃惊,只得支梧着,“课内?——论理,就该轻松。——然而也未必,……要只拿了银牌……”
“那么,没能进队的人,又应该怎么办呢?”
“唉唉,什么怎么办呢?……”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,什么踌蹰,什么计画,都挡不住三句问。我即刻胆怯起来了,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,“那是,……实在,我说不清……。其实,省队究竟有没有用,我也说不请。”
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,迈开步便走,匆匆的逃回办公室中,心里很觉得不安逸。自己想,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。她大约因为在别人将高考的时候,担忧起自身的前途了,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?——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?倘有别的意思,又因此发生别的事,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……。但随后也就自笑,觉得偶尔的事,本没有什么深意义,而我偏要细细推敲,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;而况明明说过“说不请”,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,即使发生什么事,于我也毫无关系了。
“说不清”是一句极有用的话。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,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,选定医生,万一结果不佳,大抵反成了怨府,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,便事事逍遥自在了。我在这时,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,即使和讨铜牌的竞赛生说话,也是万不可省的。
但是我总觉得不安,过了一夜,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,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;在闷湿的雨天里,在无聊的办公室里,这不安愈加强烈了。不如走罢,下班回家去。蜜雪冰城的冰鲜柠檬水,三元一大杯,价廉物美,现在不知增价了否?往日相伴的同事,虽然已经跳槽,然而柠檬水是不可不喝的,即使只有我一个……。无论如何,我下学期是决计不教竞赛了。
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,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,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,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。果然,特别的情形开始了。傍晚,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走廊上谈话,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,但不一会,说话声也就止了,只有W主任且走而且低声的说:
“不早不迟,偏偏要在这时候,——这简直就是存心捣乱!”
我先是诧异,接着是很不安,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。试望门外,谁也没有。好容易逮到一个教师来办公室找东西,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。
“刚才,大家在外边说什么呢?”我问。
“还不是诺诺?”那教师简捷的说,“你们班的学生也忒能闯祸!”
“诺诺?怎么了?”我又赶紧的问,“她是一向听话……”
“跳了。”
“死了?”我的心突然紧缩,几乎跳起来,脸上大约也变了色。但他始终没有回头,所以全不觉。我也就镇定了自己,接着问:“什么时候跳的?”
“什么时候?——昨天夜里,或者就是今天罢。……我说不请。”
“为什么跳?”
“为什么跳?——还不是因为矫情?”他淡然的回答,并终于找到了他所需的讲义,慌慌张张的,就出去了,门随后“铛”的叫了一声。
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,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,已经过去,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“说不请”和他之所谓“因为矫情”的宽慰,心地已经渐渐轻松;不过偶然之间,还似乎有些歉疚。第二天开班主任会议的时候,W主任俨然的陪着。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诺诺的消息,但知道他虽然读过“To be, or not to be, that is the question.",而顾忌仍然极多,当临近高考的时候,是万不可传出学生自杀之类的丑闻的;接下来还要招生,就更得把这件事压下去了,到底沉到十八层地狱,无人问津才好。因此屡次想问,而终于中止了。我从他俨然的脸色看,又忽而疑他正嫌我班务整得一塌胡涂,又教出一个跳楼的学生,也是一个捣乱的,便找机会发言建议下学年取谛竞赛班,趁早放宽了他的心。他也没说什么。这样闷闷的开完了一个会。
夏季本来日长,但因是雨天,所以黑暗早已笼罩了全学校。人们都在灯下匆忙,但办公室很寂静。雨点落在繁茂的树冠上面,听去嘀嘀嗒嗒的响,使人更加感得沉寂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小台灯下,想,这百无聊赖的诺诺,被竞赛和政策风向弃在尘芥堆中的,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,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,从天赋异禀的学生们看来,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,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。省队的用处,我不知道;然而在现世,则无聊生者不生,即使少一二分争抢,化庸碌为闲散,为人为己,也还都不错。我静听着窗外似乎嘀嗒有声的雨,一面想,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。
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这一二年事迹的断片,至此也联成一片了。
by:Carrie